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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七章 子欲养而亲不待(2 / 2)


不欲再做口舌之争,钟有初转身就走。雷暖容又叫道:“你这种女人,无论真也好,假也好,都没资格和我哥产生任何联系!”

但不得不承认的是,她和雷再晖有同样的过人之处,那就是句句能切中要害,只不过雷再晖的锋芒发人深省,雷暖容的尖刻令人痛不欲生。

雷暖容抢先一步冲进病房,砰的一声大力将门关上——以此表现她的示威并不仅仅局限于口头,也会肢体威胁。

她倒是不会失控到在父母面前和钟有初闹翻。差点撞破额头的钟有初索性折过身,缓冲一圈再进病房好了。

病房里,雷志恒已经又坐了起来。他肘上的PICC(一种外周导管)管孔有渗血现象,请护士过来处理了一番,重新开始输液。

这种针会令人精神好些,副作用是汗出如浆。艾玉棠在丈夫的后背和内衣之间塞上一条干毛巾。她还清楚记得再晖小时候玩了一头一身的汗,就用这个方法吸汗,避免感冒。自从雷志恒入院以来,艾玉棠变得非常饶舌,常常招致雷暖容不耐烦,今天她却觉得母亲的喋喋不休很亲切。

我们才是一家人,她想。

雷志恒情绪很好,由雷再晖接力,和他讨论新闻内容:“云泽稀土的私有化从表面上来看是普通的金融操作,实际上却暗示了格陵有色的垄断行为,五年之内,政府必有动作。”

雷志恒点点头:“考虑到特首换届,时间可能还会长一点儿。”

雷再晖细想了一会儿说:“我竟没注意今届特首——你怎么了?”

雷暖容直愣愣地盯着他,突然冒出一句:“哥,你那只蓝色眼睛视力如何?我记得你以前戴眼镜矫正弱视。”

雷再晖平心静气:“我视力很好,从未戴过眼镜。”

“不可能!”

艾玉棠忽想起一事,打断道:“我竟然忘记了,这是缪钟联姻的请柬。”

她拿出一封烫金红帖给丈夫。雷志恒随意一翻,又递给儿子:“你看新娘的名字。”

那新娘的名字引起了雷再晖的注意:“不,有初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。”

“那就好。”

恰好钟有初推门进来:“不好意思,我在护士站看她们如何使用体温计。”

雷再晖道:“你不会用体温计?”

“不是不会用,只是不会看度数。”钟有初道,“她们不说我还不知道,原来除了阿司匹林能镇痛之外,还有一种副作用更小的栓剂。”

她竟能和护士打成一片,在医院里找到乐趣。气氛本是一片祥和,偏偏低头看手机的雷暖容重重地哼了一声,蹦出了“白痴”两个字。

雷再晖对钟有初柔声道:“我给你拿了一支息敏药膏。”

他还记得她脸颊过敏。雷志恒对妻子使了个眼色。艾玉棠起身,从立柜中拿出一个梨木盒子:“钟小姐,请你打开来。”

钟有初恐怕是什么贵重的东西,双手没有立刻伸出去。倒是雷再晖一看见便已经明白,接过来打开,原来是纯白色的垫子上放着一颗桂圆大小的琉璃,旁边还放着一柄放大镜。

“钟小姐,不用这么见外,拿出来看看。”

钟有初依言将琉璃珠拈出来,对住灯光。就连艾玉棠也不由得叹了一声,女孩子玉白的手指衬着琉璃,好像那颜色随时随地都会流淌下来。

“你看到了什么?”雷志恒问她。他最爱收集古法正统的琉璃,但鲜少与外人分享。

这枚琉璃乍一看只是格外剔透,再细看蓝绿之间就有了海洋和大陆的轮廓,精妙绝伦:“啊,一颗微型地球。”

“我请地理学家研究过,各洲各洋的比例和形状,都是极精确的。你仔细看蓝色与绿色交界处,是大陆架。一万件里面能烧出这么一件来,真是很难得,算不算巧夺天工呢,钟小姐?”

钟有初极度为它着迷:“真的很漂亮!再晖,你的眼睛就是这种蓝色。”

雷暖容嗤道:“在钟小姐眼里,恐怕嫌它太小啦,一般人都觉得,琉璃是越大越好。”

雷再晖没理她煞风景的插话,对钟有初道:“这是我第一次建模竞赛得奖时父亲给我的礼物。他说读万卷书,不如行万里路,我把它当做地球仪来用。”

钟有初把放大镜举到眼前:“你用这个看?”

她的眼睛被滑稽放大,一闪一闪,恪尽职守,为这病房带来重重生机。

雷再晖笑着回答:“是,我用这个看。你喜欢吗?”

“喜欢。”

雷志恒附耳对妻子说了句什么,艾玉棠点点头,将琉璃重又收了起来。他们又陪着父亲说了一会儿话,雷志恒到真的倦极了才肯躺下去:“有初啊,明天一定要再来看我这个老头子。”

怎么能不再来?雷再晖的小时候他才讲到五岁而已。

待雷志恒睡熟,艾玉棠一再让雷再晖也去休息:“这是长线斗争,不要一开始就把你拖垮。”

“我常常来不及倒时差就要通宵工作,生物钟早已学会逆来顺受。”

“可那并不代表是个好习惯啊。”艾玉棠微微笑着,转向钟有初寻求同一阵线,“是不是,钟小姐?将来,还要请你照顾他。”

尴尬的是,由于没人做过他会回家的准备,雷再晖的房间早已不复存在,变作雷暖容的活动室和衣帽间。想来也是,他当年离家的时候连那枚有特殊意义的琉璃地球也没有带上——这得是多残酷的决裂。

“我在医院附近订了酒店,这是房间电话。”他刚下机就已经在一家全球连锁经营的商务酒店里预定了行政套房,距离医院十分钟车程。一进房间,行李早已运到,整整齐齐放在床边。雷再晖经常在世界各地跑,是这家酒店为数不多的白金卡客人之一。一入住,立刻有餐饮服务送到,从桌布颜色到香槟温度,全面迎合他的喜好。因为携女伴,餐具准备了两份。演戏是劳心劳力的一件事,从医院出来的两人又累又饿,全无交流,此时雷再晖才对钟有初说了四个字,就令她满心欢喜。

“洗手吃饭。”

雷再晖洗净手后,并没有立刻出去,而是双手撑在台边,低下头,长长地叹了一口气。

一声叹息,这已经是他表示脆弱的最大限度。相信没人听过雷再晖叹息。即使在百家信劫持事件中,整个公司的命运全系于他一人之手,他也没有皱过半点眉头。原来不是这样简单,人生七苦,他也要样样经受。

各种情绪塞满钟有初的胸腔,几乎要爆裂而出,又不知道如何安慰他。

“你手机响了。”雷再晖提醒她。

她定一定神,原来是收到一条短信,再看发信人署名,不由得讶一声。

“怎么?”

“我爸让我注意安全。”钟有初大为感动,“我还以为他生气,不理我,看来都是手机中毒产生的误会。”

“中毒?”

钟有初简单交代了两句,钟汝意打她那一巴掌早已忘得一干二净,肯回短信已经是不小的进步,终有一天会开口和她说话的。方才满心郁郁的钟有初这时才有心情打量盥洗台上的瓶瓶罐罐,池边正放着一个刻着酒店徽标的玳瑁盒子,打开看居然是一盒绿头火柴,不由得大喜:“好别致!可以给我吗?我爸他收集火花。”

钟汝意最得意的是收集了一整套的三毛流浪记,虽然比不上雷志恒的藏品金贵,但也自得其乐。

即将失去亲人的痛苦占据了雷再晖的全部身心,但只要钟有初在身边时便轻松下来。他一直野心勃勃,追逐成功,家庭不美满便要事业达到顶峰。因为曾经身不由己,所以现今他唯一的乐趣在于支配他人的人生。他从未重视生命中的小幸福——竟然会有人因为学会读温度计就开心,收到一条短信便感激涕零,看到一盒火花就赞美,真是令他百感交集。

他并不知自己已经深深为她着迷,此时最直接的念头是要将她留在身边,久一点,再久一点。

钟有初以为自己失言,不该在他面前谈到自己的父亲,令他语塞:“对不起……”

他看她一眼,将手上的残水弹到她脸上,钟有初猝不及防:“哎,我……”

他又弹了一下,钟有初终于明白是要她收声。

她就连扁嘴样子也那么可人。他走出去,又倚着门框对她说:“有初,我眼皮快睁不开,你先吃饭吧。”

“我回个短信。”

这条字斟句酌的回信花了她整整十分钟,等她走出洗手间时,雷再晖的脑袋已经埋在松软的枕头里,睡着了。

行李箱已经打开,但衣物还摊在床上。

钟有初怔了好一会儿,耳边只闻沉沉的呼吸声。

她把衣服收进衣柜,又帮他脱掉鞋子,不小心看到他的鞋码是四十二码半。

立刻想起以前拍过一部古装戏,女主角为了给心上人做一双靴子,偷偷用绢帕量他踩下的脚印。做演员的坏处就在此,总觉得人生处处皆是戏剧的神迹。

雷再晖足足睡了四个小时才醒来,一醒来就喊她的名字:“有初。”

“我在。”

窝在沙发上的她披着自己的大衣,睡眼惺忪,连滚带爬地挨到他身边。她有职业道德,不会一走了之。冬夜已长,房间里光线昏暗,雷再晖仍能看出她一张红红白白的俏脸仰望过来,过敏的地方已经复原,不由得心中升起一丝温存,摸着她的头发,柔声问道:“吃过东西了吗?”

“嗯,我吃了一盘姜汁通心粉。”

意识到他接下来的话恐怕十分严肃,钟有初坐正了身姿。

“楚教授说爸爸可能撑不过农历新年,”雷再晖良久才道,“一切事宜我们都心中有数。数日来,他最开心就是看见你。”

“老人家高兴就好。”我们虽然是赤条条来到这个世界上,却不应该空落落地走。

“妈妈的性格一贯是那样,不冷不热,不温不火,并非针对。”

“我明白。”

“至于雷暖容,她做人确有很大缺陷,但并非无可救药,只是我现在还没精力与时间来管教她。”

但凡心热,对自己亲人的态度都过于天真:“放心吧,我并不会和她起冲突。”

“我知道你不至于和她一般计较,但她咄咄逼人——不要忍。”雷再晖道,“有初,绝不要再委屈自己。”

精神力量对病人的影响竟是如此强悍。

雷志恒先是开口要求吃饭,过了两日,又要求下床散步。

收到这样的消息,来探病的人重又多了起来。川流不息的人群引得楚汉雄教授数次大发雷霆:“病人需要休息!”

艾玉棠持天真念头,觉得丈夫可同死神角力,且赢到最后。连乖戾女雷暖容也态度软化,不再处处顶心顶肺。她活到二十五岁,一场恋爱也没有谈过。她心志坚定,这一生只需要一双强有力的臂弯为她挡风遮雨,之前是父亲雷志恒,现在理所当然要哥哥雷再晖接力。父亲既然能奇迹般康复,她就大发慈悲,饶过雷再晖。

雷志恒恢复了每天上午收看英文台的习惯,半个小时的国际新闻全是雷暖容同声翻译。艾玉棠为彰显虎父无犬女,特对钟有初解释:“暖容大学读的是英语专业,她的导师曾经建议她去系统学习同声传译。”

言下之意十分遗憾。雷暖容偏不:“我为什么要成天飞来飞去,和一帮高高在上的人说话?有病!”只要能待在父亲身边,她宁可在格陵电力的总务处做一些琐碎工作。

那天,雷再晖和钟有初两人一进病房,就听见雷暖容桀桀冷笑:“……我是说爸爸不会这样小气。”

“钟小姐,你过来。”艾玉棠拿出一条珍珠项链,“老雷叫我拿这颗琉璃去配一条项链,你看看,喜不喜欢?”

琉璃地球配上一对对由大到细的珍珠,洁白润圆,十分端庄。雷志恒嫌老气:“我说要时尚点,适合年轻人。”

艾玉棠解释道:“老庄说琉璃颜色浮动,拿珍珠来镇是最好,再说,我觉得钟小姐很适合珍珠,典雅大方。”

雷再晖柔声问她:“喜欢吗?”

钟有初满心喜悦,并不掩饰:“很漂亮,很喜欢。”

雷暖容轻蔑地嗤一声。雷再晖知道钟有初不会与她计较——喜欢就是喜欢,何必故作矜持?雷志恒听她说喜欢,更是高兴:“有初啊,你靠过来一些。”

钟有初“嗯”一声,移到雷志恒床前,低下头,雷志恒亲自给未来儿媳戴上,又轻声道:“有初啊,我把再晖的世界,就托付给你了。”

一闻此言,钟有初不由得一阵心悸。

她突然想起了母亲叶月宾,纵身一跃之前,又将女儿的世界托付给了谁呢?

一部戏从开镜到杀青的周期大约是三至四个月,若是呕心沥血的大制作,又更是打定一年半载的计划。

做戏的日子淡淡地流过,忽久忽短。久,久到钟有初已记不清楚自己出入医院了几次;短,短又短到她觉得似乎还未听够雷志恒口中的少年雷再晖的故事。

值得一提的是,当戏做到精彩时分,他们在医院遇到了利永贞。

遇到闺蜜固然欣喜,看到雷再晖就是一脸惊讶了:“咦?发生了什么?我发短信给你……”

现今已经轮不到她来医院轮班,她不过是跑腿送些东西,大惊之下,钟有初尚未来得及开口,雷再晖就已经将手伸了出去:“你好,我是雷再晖。”

个中原因颇复杂,但利永贞那样聪明伶俐的人,立刻明白了不过是一场无伤大雅的误会。不由分说,她抓起两人的手交叠在一起,声音十分快乐:“有初,雷书记和艾阿姨都是好人。雷先生,我把有初交到你手上了,你要是不好好对她,我拿千万伏高压电死你啊。”

雷再晖爱屋及乌,顿觉钟有初的朋友也那么可爱:“一定!”

后来利永贞再没有出现在医院里,听说是因为工作繁忙,而工作繁忙的一大部分原因是因为封雅颂在北极的工作提前完成,即将返埠。